鬼话连篇

长兴县泗安中学 孙源

 

书 目:《太平广记》

作 者:李昉等编

出版社: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

 

  《太平广记》。宋李昉等编。上海进步书局据乾隆十八年黄晓峰槐阴草堂刻本印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价一百四十元。

一、正名

  中国人讲究“微言大义”,但《太平广记》却是一部载小说的大书。以前总是为人所“看不起”的。

  有人“看不起”它收的都是小说,以为尽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之街闻巷议,而且又多收罗神仙鬼怪之事,道齐谐之语、无端涯之辞,所以连别的小说里也看不起它是小说,凌蒙初的《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里就说:“……宋太宗好文,太平兴国年间,命史官编集从来小说,以类分载,名为《太平广记》。不论真的假的,一总收拾在内。议论的道:‘上自神祗仙子,下及昆虫草木,无不受了淫亵污点。'道是其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

  以前也有人“看不起”它是部大书。这里的“看不起”不是上面说的看它不上眼的意思,而是说想看它却眼巴巴看不上。由于是部大书,誊抄或刻印一版殊不容易,所以直到明嘉靖四十五年( 1566 )谈恺据抄本刻板印行以后,《广记》才得以流布开来。在这之前,《广记》简直就是罕世的僻书秘本,以至读书人以“幼习《太平广记》”为标榜(《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更有甚者,自己说的乱七八糟的话统统都说出自《广记》,如郎瑛的《七修类稿》卷一九记张锡作文,用事杜撰,人有质者,“辄曰:‘出《太平广记》。'盖其书世所罕也。”

  《太平广记》凡五百卷,其中第三一六到第三五五卷,整整四十卷都是讲鬼的,不惟讲鬼,还都是历史上有名气的人变的鬼,或是有名气的人遇到的鬼,可谓集北宋以前鬼之大成。鬼在中国文化里是个有趣的存在,而一旦诉诸文学,白纸黑字之下,竟扫除了青灯黑火的阴森可怖,而增添了黄土红颜的诡谲可喜,颇值得玩味一番了。

  鬼怪之类虽不得谛言,但或可讽叹;齐谐之志虽难圆其说,但无害教化。编小说的大家洪迈在《夷坚三志》的自序里说“古今神奇之事”有“甚同”者。《太平广记》的编者们在茫茫书海里寻觅鬼,然后精挑细选出这四十卷鬼,笔者又在这四十卷茫茫鬼海里寻觅有趣的鬼、相似的鬼,写出这连篇的鬼话。

二、鬼画符

  卷三一九《苏韶》(出王隐《晋书》)载苏韶的鬼魂对堂弟苏节说:“死者书与生者异”,写了几个字,也都“像胡书也”。卷三二一《郭翻》(无出处)里提到郭翻的鬼魂借儿子之手给亲友写信,儿书“皆横行,似胡书”,郭翻说:“此是鬼书,人莫能识。”卷三二八《解袱人》(出《异闻录》)中的人解开鬼差的包袱,只见“有五百贴子,似纸,非篆隶,并不可识”。

  由这些记载可以看出,古人认为鬼的文字跟人是不同的,横着写,而且像胡人的文字,如元好问《论诗绝句》所嘲:“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但鬼书跟胡人的文字又不是同一种文字,《全梁文》卷六七庾元威《论书》中列举的百体书中就有鬼书、胡书、天竺书、鼠书、牛书、马书、羊书、虎书、兔书、猴书、鸡书、犬书、豕书等。

  之所以称鬼书像胡书,大可玩味。不像我们这些“做子孙”的那样对老外“装孙子”,我们的老祖宗向来看不起外国人,老祖宗们总觉得洋人的东西是未开化的蛮物,就是及不上我们自己的东西,所以凡有不好的东西常称是胡人的或跟胡人的一样,甚至“胡言乱语”、“胡搅蛮缠”、“胡说八道”一类词也是这么来的,鬼物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所以鬼书也便“似胡书”了。不惟鬼书似胡书,到得后来,即便是胡人也被当作鬼看了,于是就有了“番鬼”“洋鬼子”一类说法。另外,称鬼书“似胡书”恐怕跟佛教及梵文的传入也有关系,《太平广记》里虽未发现直言鬼书似梵书的说法,但有不少说狐书似梵书的地方,或可以举一隅而为三隅之反,如卷四四九《林景玄》(出《宣室志》)里面说到狐仙的字“点画甚异,似梵书而非梵字”;卷四五三《王生》(出《灵怪录》)里“二狐遗书而走”,“文字类梵书而莫究识”。梵书本来也被视作胡书的一种,而地狱之观念又正是由于佛教的传入才更加丰富化和体系化的,即使是早期用以驱鬼的符咒上也多梵文,可见人们认为可以用梵文与鬼交流,那么认为鬼书类梵书、似胡书也就不足怪了。

  但鬼也不尽是鬼画符,鬼里也有能写人间书,且俨然是书法家的。卷三二四《梁青》(出《异苑》)里鬼送书七十许字,“书迹婉媚,远拟羲、献”。卷三三一《刘洪》(出《纪闻》)鬼索纸作诗,“书迹特妙,可方王右军”。这么看来,鬼不仅能写人间书,而且简直能和书圣王羲之的书法媲美了。

  还是卷三二二《王矩》(出《幽明录》)最能打圆场,里头那个“神差”来的“鬼使”就对王矩说“君必不解天上书”,然后用人间书“乃更作”。由此可见,鬼都会类似胡书的鬼书和人间书两种文字,“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这一套本事大概是鬼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一旦堕入地狱,便能掌握一种新的文字,这比现在一些人以为一去外国呆两年就能说好外文的想法还来得直截了当些。

三、死鬼

  卷三二○《刘道锡》(出《幽明录》)载刘道锡不信鬼,而他的堂兄兴伯能见到鬼,兴伯说东头桑树上有一个小鬼,长大后必定要害人,于是道锡夜里“以戟刺鬼所住”,翌日,兴伯惊曰:“此鬼昨夜那得人刺之?殆死,都不能复动,死亦当不久。”可见,不惟人会死,鬼亦会死;不惟鬼能取人命,人亦能取鬼命。

  但鬼本已是“死人”了,再死一次岂不只能变成“死鬼”了?按卷二九五《睦仁蒨》(出《冥报录》)里睦仁蒨问成景曰:“鬼有死乎?”曰:“然”,曰:“死入何道?”曰:“不知。如人知生而不知死”。这里,成景也说不清“死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究竟何去何从,并说这就好像人弄不清楚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样。

  可事实上,很多人是乐于弄清楚鬼是个什么东西的,所以鬼也是乐于弄清“死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的。卷三八四《许琛》(出《河东记》)中许琛问曰:“鸦鸣国空地何为?”黄衫鬼使答:“人死则有鬼,鬼复有死,若无此地,何以处之?”这里的黄衫鬼使就明确地说了“死鬼”是住在鸦鸣国空地的。“死鬼”究竟称什么,《太平广记》里没有交代,但这从后来的另一部集鬼之大成的书《聊斋志异》里的鬼嘴里说清楚了,《聊斋志异》卷六《章阿端》里,戚生的死鬼老婆就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而袁枚的《新齐谐》卷三《城隍杀鬼不许为聻》里,城隍杀了恶鬼后就说“此奴作鬼便害人,若作聻又必害鬼”,而不准将这死鬼“押往鸦鸣国为聻”。如此说来,死鬼称“聻”,但也并不是所有死鬼都有幸前往鸦鸣国作聻的。

  关于聻,古书里还有个有趣的说法。《五音集韵·旨韵》说:“人死作鬼,人见惧之;鬼死作聻,鬼见怕之。若篆书此字贴于门上,一切鬼祟,远离千里。”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贬误》也说:“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聻字。”如此说来,当我们想息交以绝游,远离人籁之时,倒不妨将这个对付鬼的办法用来对付人,在大门上写个大大的“鬼”字,也好让那些讨厌的嘴脸“远离千里”,只可惜这法子恐怕吓不跑人,还不如一张“请勿打扰”的纸牌管用。可见,人的胆子比鬼要大得多,所以,世界上不仅有“小鬼”,还有“胆小鬼”;但只有“小人”,而没有“胆小人”。

  然而自从佛家的地狱观念和因果报应思想盛行,鬼就不能死而再死了,而只能上刀山、下油海、被碓磨、遭雷劈,像安世高译的《十八泥犁经》里说的那样“能不死,而复生,无岁数”,“又不死,无岁数”,“痛不可言,已复不死”,而终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不幸的是,很多人也像无间地狱里可怜巴巴的鬼魂那样,过着一种 Milton 在 Paradise Lost 里所谓的“ deathless death ”式的日子。

四、人作祟

  卷三五三《青州客》(出《稽神录》)载商人海上遇风浪而漂入鬼国,鬼“皆不见”人,且鬼王也为人的阳气所祟而得疾,以至于设下酒食并招来巫者向这几个作祟的商人“祀祝”。

  其实《中阿含经》、《法华经》、《五灯会元》之类的释典里都有关于人在海上遇风而漂入鬼国的记载,但相形之下,《青州客》充满了戏剧性的效果,一反鬼至人间而为祟的常谈,而活灵活现地讲述人至鬼国后如何作祟。这简直可以视为古人关于人与鬼的问题的“相对论”了:于鬼来说,人大概也不过是“鬼”——一种被称作“人”的“鬼”。这便是中国古人的智慧和幽默。

  在阴世与阳间,鬼与人的问题上,古人脑子里总是充满了有趣的对称,阴世与阳间,鬼与人的差别很多时候不过是前者蒙上了一层黑暗而阴冷的色调。卷三二八《陆余庆》(出《御史台记》)载,天气很冷,“群鬼环火而坐”,陆余庆以为是人,“驰而遂下就火”,“讶火焰炽而不煖”;卷三三一《薛矜》(出《广异记》)的薛矜入殡宫也“觉火冷,心窃疑怪”。可见,鬼火于鬼可以为取暖之资,而于人则不过是“寒火”。《薛矜》里还提到他在殡宫“见一灯,火色微暗,将近又远”;卷三三○《王鑑》(出《灵异集》)也说阴世的灯“火色青暗”。人不只觉得鬼火寒,还觉得鬼灯暗,却正应了“幽明”这样一个词。不惟中国,西方的 Milton 在他的 Paradise Lost 里也提到地狱的火没有光辉,仅吐着黑色的火( black fire )。

  既然鬼世与人间常常不过是一层色调的不同而已,那么鬼与人的界限与对立也就不再显得那样明晰与尖锐了。于是,鬼可作祟,人亦可作祟。

五、多余的话

  洋洋四十大卷里可资发挥谈论的鬼话还不知有多少,这白纸黑字背后还不知隐匿潜伏着多少有趣的大鬼小鬼:有侵占人宅的鬼,也有被人侵占了鬼宅的鬼;有厚着脸皮向人索贿的鬼,也有薄着脸皮被人骂跑了的鬼;有人鬼情未了式贪恋旧欢的鬼,也有长恨无可休式报复宿仇的鬼;还有好吟诗弄赋的诗鬼才鬼,有讲义气重情谊,和人称兄道弟的鬼,有不服气地跳出来向无鬼论者宣讲有鬼论的鬼;等等。

  这信手而来的三小则鬼话实在还不够尽意,那些未被提到的鬼们仿佛在委屈而不平地向我抗议:“我也很有意思啊,你怎么就不发挥发挥我的事迹,宣扬宣扬我的言谈,也好让我有机会露一小脸——露一小‘鬼脸'啊!”

  孔老夫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所以,大活人谈鬼就放佛小毛孩子大谈人世沧桑,无论如何是谈不深刻的,只因未曾经历过。所幸,笔触所及皆是人间之鬼,这些鬼跟人呆得久了,也渐渐沾染了人的习气,有时候竟至于分不出孰为鬼孰为人了。

  呜呼!吾生也晚,知也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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