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县古城中学 俞慧
书 目:《咏怀八十二首》
作 者:阮籍
出版社:上海辞书出版社
《晋书》本传载阮籍尝“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则恸哭而返”。余读《咏怀八十二首》,每至兴会处,未尝不有阮籍穷途之哭,而生回车以复路之慨。反复吟咏咂摸之下,余以为《咏怀》之诗皆不出穷途之哭也。
昔之解诗者或循以本事,或征之玄远,多有所得,然于嗣宗之旨恐皆有所失矣。嗣宗之诗,非可以美刺绳之,故难纯附会以本事;非可以玄虚目之,故难仅推搪以玄远。夫嗣宗少有济世志,然身处魏晋易代之乱世,同道者或随波以逐流,或不屈而罹祸,而又以嗣宗之令才,枭雄莫不欲得而用之,故保身以自芳尚未一患也。嗣宗之《咏怀》皆生命体验之相感,而于穷途困厄中得一全然不同于前之人生道路,故余常言,嗣宗之前,于人生之体悟洞察未有如嗣宗之悲者也。
《咏怀》八十二首中反复出现之重要意象有五:一曰人生无常之叹,二曰资用苦多之虑,三曰自然相感之忧,四曰采薇西山之念,五曰托思神仙之想。以下试一一述之。
(一)人生无常之叹
所谓人生无常者有三,一为穷达无常,二为亲疏无常,三为死生无常。
言穷达无常之辞有:“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其四)“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其十五)“岂知穷达士,一死不再生。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其十八)“势路有穷达,咨嗟安可长。”(其二十五)“盛衰在须臾,离别将如何。”(其二十七)“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其二十八)“从容在一时,繁华不再荣。”(其三十)穷达无常者,盖以明荣禄之不足赖也,一生之内,荣禄浮沉皆有其时,非一己之力可为;于百年之后,一身且成丘土,荣禄之虚又何有于我哉?
言亲疏无常之辞有:“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其二)“愿覩卒欢好,不见悲别离。”(其七)“欢笑不终宴,俛仰复欷歔。”(其五十九)金石之交,不可谓不坚,然犹于一旦间而不得保;连理之情,不可谓不真,然犹于刹那间而各自飞。故亲疏无常者,盖言人情之不足赖也。
言死生无常之辞有:“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其四)“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其二十二)“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其三十三)“晷度有昭回,哀哉人命微。飘若风尘逝,忽若庆云晞。”(其四十)“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其四十一)“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其五十三)须臾之间,媚少且成丑老,“刹那芳华”云云非虚言也。而死生之事,皆朝不知夕,又焉可常保。
以上三“无常”可目之为嗣宗对人生意义之消解,此一消解使人生顿成无根,难免生苍凉荒芜之感。而嗣宗一生皆上下求索以觅人生之常,而嗣宗之苦亦皆在求其常也。“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着斯章”(其十六)一句道尽个中玄机辛酸。
(二)资用苦多之虑
所谓“资用苦多”者,非独黄金财货之谓也,亦兼指令才高明之类也。此类之辞有:“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其三)“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其五)“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其六)“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其八)“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忧。”(其七十二)
高名者,人欲得而用之,故身不由己;人皆趋而誉之,故志常见惑。重利者,常以为天下之美物皆在己,至若有南辕北辙而终于失路者。故名利常使人罹祸,故嗣宗多有“布衣可终身”之慨,而常发“绝命弃利”之叹。
(三)自然相感之忧
所谓“自然相感”者,见自然之象而心有所感也。钟嵘《诗品序》所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之属也。
《咏怀》中此类辞句颇繁,举其要者有:“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芳树垂绿叶,青云自逶迤。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参差。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其七)“鸣鴈飞南征,鶗鴂发哀音。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其九)“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其十一)“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其十四)“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其十五)“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荣好未终朝。连飚陨其葩。岂若西山草。琅玕与丹禾。”(其八十二)
在嗣宗处,感于自然者有四:或径起己之幽思,如《诗》之比兴也;或由物之零落念人生之无常;最特殊者为由物之常道伤人生之无常。前两者无庸赘言,而第三者需述之一二。物者,四时行焉,万物生焉,皆循其长道而不悖,故嗣宗由斯而叹人生之无常道而多歧途,举步而维艰,手足而无措。
(四)采薇西山之念
采薇西山者,盖远离纷争而为隐士也。嗣宗尝作《首阳山赋》以明其志,诗中亦多见其归隐独善之念,如:“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其三)“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其九)“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其三十二)“离麾玉山下,遗弃毁与誉。”(其五十七)“朝出上东门,遥望首阳基。”(其六十四)“岂若西山草,琅玕与丹禾。”(其八十二)
然嗣宗终未成隐士,而成放浪形骸之“高士”,此亦大有可深思处。然其不与流俗,则一也。
(五)托思神仙之想
嗣宗一生上下以求常,叹荣禄为虚,人生无常之时,常托思神仙之想,以趋彼永寿长保之境。如:“焉见王子乔,乘云翔邓林。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其十)“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其二十三)“三芝延瀛洲,远游可长生。”(其二十四)“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其三十五)“列仙停修龄,养志在冲虚。飘飖云日间,邈与世路殊。”(其四十一)“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其四十五)“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其七十四)“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飖。”(其八十一)皆欲纵神仙之逍遥,而得长生之奇术也。
然以嗣宗之明,又深知神仙之不可得,如其言:“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其四)“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其四十一)“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其五十五)嗣宗之游仙非真欲得仙,不过遣怀也,由此可知之。
以上列嗣宗诗之五种重要意象,盖以明嗣宗之志也。篇首言嗣宗诗多抒穷途之哭,何以知之?《咏怀》之二十曰:“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此句深可玩味。盖人生多歧路,而真理之路止一条耳,故于无穷之选择中,每每愈来愈偏于真理,愈至后而愈觉渺茫,深知亡羊之不可得也。此亦嗣宗之悲也。其十五曰:“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此即《晋书》本传所谓“少有济世志”,嗣宗本亦欲循儒家诗书功名之常道,然生逢乱世,而不得遂志焉。故嗣宗每每不知进退去从,盖亦知歧路之患也。
而嗣宗所谓“人生无常”者,亦不惟凋零有时,富贵难保。“无常”之叹多出乎无力之感,只觉得一身非己所有,不由己意而行事,故朝不知夕,叹其无常也。如其十一曰:“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盖黄雀之哀,在其自以为在螳螂之后而自喜,却不知子弟执弹弓于树下也。此亦人生之哀也,每汲汲于名利,以为皆运于我掌,而不知己身尚运于他人之手,安得常保耶?故嗣宗哀黄雀之渺小而不自知,作《大人先生传》以抒己志。然大人先生岂易为哉?故嗣宗忧世伤身而常生力不可逮之叹。
嗣宗之所以轻名泊利,以名利之属更易使人入歧路也。钱财多则选择多,才能高则念想繁,故更不敢迈一步,唯恐入歧途也。布衣无他途,亦不作他想,故其眼前只一条路,无入歧途之恐也,而可快然终其身。
欲于此种无常中寻其常,故嗣宗每托于神仙之念,以为可得一身之长保,然终不过遣怀而难得解脱也。欲以纷纷歧路中得其道,故嗣宗每生西山之想,然终究心热,未曾忘情而难抛世务也。
回望俗世,歧路纷纷,故嗣宗“率意独驾,不由径路”,此其无常也,然正从此无常中得其常,探索并实践出一种全新之人生态度。如其十三曰:“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 李公、苏子,言其志高多歧途而终殒身也;求仁得仁,言其道专而终遂志也。嗣宗之“不由径路”,虽似无常,然其“常”正在“率意独驾”之“意”也,故得其大道也。
王静安《天寒》诗曰:“只合杨朱叹歧路,不应阮籍哭穷途。”以其歧路犹可回车,穷途难作他行业。然余以为嗣宗之哭穷途于境界上又高出杨子之叹歧路甚远,此穷途本亦一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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